改锥

30.

叶修最近别说饮食，就连昼夜都快颠倒了。

他最近又被紧急委派任务，去昆明出差一周，和那边有个活动要求参与一下，去了以后活动密集度又大，他又不想因为自己一个人拖了整个团队的进度，于是紧赶慢赶总算是按照日期干完了自己的那份，审查结束以后躺在酒店足足睡了三天才慢慢悠悠的晃回来。

他出差都是轻装上阵，昼夜颠倒后疯狂补眠的好处就是他可以搭上最早的那班飞机再一路睡过来，到北京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六点，他睡得脑袋发胀，慢吞吞的走，搭了出租车到市区就停，一个人慢悠悠的走。

从四环内走到二环内，慢腾腾的倒了一班公交，然后一个人慢慢的步行，穿过忙忙碌碌的人群和逐渐开始熙攘的夜市，点了份羊杂吃的胃里暖呼呼的。

这种感觉实在是难得，叶修满足的摸摸自己的肚子，想着，这种时候其实应该是两个人一起，聊着天吃会比较好。羊杂的摊位上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人，只有他一个人吃掉一份羊杂一个清真饼还加了一份汤。

吃的胃里饱饱的，结账离开的时候，看到有四个男生挤进来，看到叶修的桌子空下以后相当高兴，立刻坐了下来，彼此招呼着：“快过来，这儿空下了！”

叶修笑着就走了。

路上就忍不住想，之前他们宿舍的四个人，都是荣耀的粉丝，聚在一起打游戏的时候，偏偏fo的战队是四家完全不同的战队，叶修是嘉王朝的，王杰希是中草堂的，胖子是蓝溪阁的，小眼镜儿瘦瘦弱弱一小个平时怂的跟啥一样结果居然是霸气雄图的，谁都不愿意为了谁离开自己的公会，偏偏还都是各家公会算得上的好手，一抢boss的时候4812宿舍就会陷入一阵互骂的热潮。

其中以王杰希叶修为甚，这两个人甚至吵着吵着还能打起来，包括但不限于篮球pk竞技场pk和真人pk，吵架周期无限长持续时间无限短，间歇性发作，甚至是去打饭的过程中都能说起昨天你他妈居然猥琐我，不要脸的扣我肚脐眼害得我没连击到，然后顺理成章boss被你家rt拉走，吵着吵着就上了手。

这时候旁边胖子和小眼镜儿就会相视一笑，然后抱着餐盘默默离开，创造空间让这俩人尽情battle。

每次往往都是打得饭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两个人气喘吁吁谁也没占个上风。

叶修浅浅淡淡的笑。

现在他的生活也是真够无趣的了，今天是周六，回到家里就要开始直播游戏了，虽然对荣耀的热情不减，但是与工作挂钩了十几年，疲惫的时候现在连看也不想再看上一眼了。

生活中让他觉得回忆频率最高，甚至是想起来有些事情都会笑上一笑的，居然都是很久以前的大学时光了。

几个兴趣爱好相同的男生勾肩搭背往篮球场跑，争先恐后的跑去抢场子，还要彼此嘲笑着，你他妈昨天那球真是菜到没眼看了，对战那么激烈的时候你发奋抢了个球然后帅气的三不沾，牛逼啊。

人家说，是生活太无趣太枯燥急需要找一个缺口开辟些新生活的时候，才会让人不住的回忆过去。

叶修觉得是。

城市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夜市上街边小摊小贩摆摊卖东西的吆喝声远远近近抵达耳畔吵的他本就不太清明的大脑又是混乱了。

出了夜市总算是到了稍微安静的街上，叶修花了挺长时间走路，专门挑了矮旧的居民区走，穿过七拐八拐的巷道往有光的地方随意的走，这个时候的北京都已经是晚上的十二点半过了。

街边昏黄的灯默默的亮着。

远处的灯下，有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手里抱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坐在昏黄灯光下，看样子是失意极了，才会在街边独自舔舐孤独创伤。

叶修低头走，想绕个远路，别让这样失意的人难堪，正拐弯的时候，那个一身有些皱巴的白衬衫的男人抬眼看向叶修，一瞬间的对视。

——是王杰希。

叶修顿住了脚步，什么也没说，只是眯着眼停在了那儿。

王杰希也什么都没有说。

叶修离得不远，于是甚至能看清王杰希坐在昏黄灯下，头上看不太真的几根混杂着的白发从耳朵鬓角延伸，身上的衬衫也褶皱不堪，他抱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坐在昏黄灯下，脸色不太好，就像是典型的中年男人，迫于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在穹顶之下一方土地中依靠头顶一隅灯光艰难喘息。

他曾经以为王杰希是万能的来着。

叶修脚下轻动，胃里暖洋洋的胀着，脚下也绵软了几分，步伐比往日更是慢了几分。

越近，越看到王杰希目不转睛的眼里凝神瞅着自己，那双眼看得他晃神，脚下的步子却像是有他自己的节奏，慢吞吞的继续龟速前进。

你看，人到中年还不都是一样，都会长点怎么刮都刮不干净的胡须，眼尾也多出点莫名其妙的松垮的皮褶，眼底少年的光再也没见过一瞬，西装的衬衫怎么熨也熨不齐整，生活也过得不太如意。

叶修沉默着，终于站到了王杰希跟前，男人仰头看着自己，衬衫的纽扣没怎么系好，身上是一股子站的远都闻得到的熏天酒味。

“你喝酒了？”叶修皱着眉，没说别的。

王杰希只是盯着他，眼睛也不眨，一双眼漆黑又深不见底，叶修不敢直视，像是个无底的洞偏有着惑人的魔力，引着你慢吞吞的跟着他的步伐往里走。

“怎么坐这儿？”叶修继续问。

王杰希依旧是不说话，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不变。男人长相平时看着也就是中等模样，偏在昏黄的灯打之下，让叶修看出一种，这么些年一直在心中描摹的模样。

普通，专注，温柔，又深情。

他叹口气，伸手依旧把男人扶起来。

男人沉默不吭声，倒是好哄，一伸手就巴巴的乖乖站起来，醉酒到整张脸都发红，却还不忘皱着眉一副老古板的模样拍拍自己的裤子。

叶修失笑。

于是叶修就牵着一个乖得过了分的醉汉边晃边走。

昏黄的灯光一阵接着一阵，有的没有照到灯光的地方，叶修牵着王杰希的力度就要紧一些，男人在他身后一脚深一脚浅的也跟着他频率慢慢走。

王杰希的手掌很宽很大，手指长而骨节分明，比起叶修的手显然要粗糙一些。

叶修想，没关系，反正他也离婚了，正好被我碰到，我拉着他也好，别掉坑里我大晚上还得打119请他们来救人，北京最厉害的大法官掉进坑里了，传出去王杰希还怎么做人啊。

又想，没关系，哪怕有人看到说三道四的，说就说吧，他没关系了。

一瞬间也好，还想牵着你走啊。

男人沉默的在后面走，除了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和手心的温度，脚底的轻响，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可是就是这么点，也足够叶修知道，这是一个凑巧碰到的,会呼吸的实体了。

可以陪他走这一段略微显得长了些的夜路。

一次也好，他不会再在没有人的情况下独自走夜路了。

叶修带着王杰希就一脚深一脚浅慢腾腾的往公寓挪动，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好好现在肯定都已经睡着了，今晚好好应该是和保姆阿姨一起睡在一起，叶琛那个小子也跑去借住了。

他这个时候把醉酒的爸爸送回去，说不定好好那孩子得多伤心呢。

没关系的——就一晚上，多跟他待一会也好，一秒也好。

男人的视线投向地面上一前一后的长影子，唇边扯出个笑意的弧度。

于是叶修就带着王杰希进电梯。

电梯里白惨惨的光，照的叶修后颈雪白一片，连血管都清晰无比。

叶修还想着什么，手早就和王杰希松开，王杰希酒量本来就很可以，酒品也相当不错，喝高了自己一个人也站得住。

他明白的，王杰希今天喝酒的原因，只是没想到这个结果会来的这样突然又合理。

今天王杰希应该是已经和何遇离婚了，为此忙碌了好几个月的微草事务所恐怕是拖着王杰希去聚餐，然后把这个祸害了他们这么久的男人狠狠灌醉的觉决心，才造就了王杰希这浑身的酒气。

叶修沉默站在电梯门边，听着电梯嗡鸣和超重感。

只是电梯的数字缓缓上升的过程，叶修后颈突然一凉，就被男人从背后环住，一身的酒味冲撞他大脑皮层，引得他语言中枢一度紊乱，王杰希谆谆善诱，从后颈细细密密温柔吻上叶修的下颌角，然后是脸，眼，鼻梁，最后环住，高大的男人臂弯像个铁圈，偏表情克制隐忍，最终还是吻上叶修的唇。

那唇冰凉又带着些淡淡的烟草味道，王杰希不抽烟，却也不知道叶修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怎么偏有种甜味。男人唇瓣柔软，他深入阵地灵活掠取。双手还钳住叶修白皙纤细的手腕，抵在电梯冰凉的壁板上，舌与舌交融汇合，又细密描绘唇舌齿的每个轮廓细节，酒精气体通过唇齿传递给叶修，叶修头晕之间只觉得他似乎也是醉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还是会对他动心呢，一个离婚，甚至不知道对自己有没有过超出朋友，兄弟，和自己一样感情的一个，普通朋友？

一吻毕，双手的钳制还未取消，王杰希居高临下，看着叶修本就偏红的鼻头，眼尾，此时更加泛上层红雾，一双眼眉眼低垂，没力一般垂在那里。

王杰希大脑叫高浓度酒精浸润，神志都不大清明。

他并非偶然出现在叶修家附近的某个街头，却也是偶然，他并不清楚叶修的回家方式回家路线，喝醉了酒的男人只是晕头转向的找了个和叶修家相靠近的地方，然后在路灯下一屁股坐下慢慢咀嚼着胸腔里复杂的情感。

他不是想来找叶修的，却在内里期盼着，如果能遇到就好了——

毕竟他想，如果能在离婚的当天，解除了压在身上十几年的负担，一晚上再也不用考虑父母家庭工作诸方压力，就一晚上，他像是恢复了大学时候，能坦然出现在叶修也许会出现的路口。

然后在脑海里模拟自己一身清白干净的，偶遇男人，然后说出大学时没说出口的话。

叶修，我爱你啊。

他终究还是没说任何话，只是站在白惨惨的电梯里，在男人面前，形成一个阴影。

毕竟彼时今日，王杰希早不是大学里那个一身坦荡的模样了。

他藏了鲜寡廉耻的心思，于是注定此生在这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

可是在他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太过优秀，他聪明剔透，这点难名的心思，他像是一眼瞥过来就洞悉清楚。

王杰希就这样藏着中年，离婚，育女，一身肮脏的罪人模样，又怎么配得上他呢。

于是王杰希垂下头去，就连侧在身旁的手都颤动起来，拳头都捏不住。

叶修把男人乖乖安置在客房的床上的时候，唇瓣红肿又觉得痛，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唇边一圈定是红了。

王杰希双眼在灯下漆黑一片，在夜里反而像是星，凝着水波瞅叶修。

一个吻怎么够呢，浅尝辄止的美好，怎么够满足在地狱深处徘徊折磨许久的罪人？

许是这种表情，叶修在很久的以前同一个人的脸上也见到过，此时再见，居然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看着王杰希强自抑制的不太愉快的表情，叶修深深叹口气，听着表盘滴滴答答不快不慢转动的声音，最终还是在流动的夜色和那人炽热的眼波中放弃了自己的阵地举了白旗。

怎么说，他对上王杰希，似乎从来就没赢过。

他放弃一般低下头，掩饰了眼底的悲伤。

只是一如之前的那次，慢慢的解下自己的衣服，男人呼吸加粗加重，眼分明更加炙热明亮，叶修的心更是慢慢沉入谷底。

真是——好笑——

叶修笑。

他发现，他没有眼泪了。

温暖的白皙肩头接触空气，尖叫着释放自己不愿意的气息，主人却还要继续褪去自己身上的残余。

心和空气，哪一个会更冷呢？

只是这一次，眼底炙热通红一片，醉酒的王杰希却坚持而混乱的，为叶修重新穿好了衣服，哪怕是系错了纽扣，也颤抖着手慢慢的完成了工作。

先是衬衫，后是外套，仔仔细细的披在叶修身上。

王杰希醉酒的厉害，说话都带着黏糊的嘶哑，一点也听不出了往日的冷静，声音都沾染上了深切的，对面前这个人的渴望。

可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为叶修穿好了每一件衣服。

夜色一片中，他抵在床头，正如十几年前叶修的姿势那般。

眼底温柔如水，声音写尽深情。

“叶修，你是我的心肝。”

“我舍不得碰你的。”